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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章 归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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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次震动,绷断了三根纬线,蜘蛛继续修补。

诺维瑞昂·影骸仰躺着,上半身已经无法动弹,静静看着洞窟天顶,那有一只补网的蜘蛛。

洞穴蜘蛛的网搭设在两根石笋之间,结构十分脆弱,每当山体震荡,蛛网就像是风浪中的旗帜,来回摆荡,绷断几根丝线。

影骸的嘴角流出紫色的血泡,零零碎碎还有一些肺泡,他没去管,尽力抬了抬脖子,换个角度更仔细看蜘蛛。

蛛网断了十几次,蜘蛛就修补十几次。如果是物质位面的哲人,会对着蜘蛛发出“坚韧不拔”一类的无病呻吟。但诺维瑞昂·影骸觉得蜘蛛只是没有选择,因为这是它的生存之道,织网就是生命的唯一目标。一如曾经的自己。

诺维瑞昂破壳睁眼,见到的第一个活物就是他姐姐,当时影歌用爪子捧着他,无比喜悦地说:“你就是我的珍宝!”

他的第一餐,是影歌偷来的。自此之后,阴影位面就多了两个大盗。

诺维瑞昂曾经跟着影歌去偷影蜥的蛋,用龙息阴干后痛快大吃。

也曾经一起从幽影生物手底下偷走活的位面旅者,引得上百个伏行夜影整整追了他们三天。

诺维瑞昂对他的姐姐很顺从,虽然影歌做事霸道,控制欲极强,对目标偏执,但他还是继续这种生活,不讨厌但也说不上喜欢,仅仅是因为姐姐告诉他,这是影龙一族的宿命。

终于有一天,他们偷到了黑夜女士的圣殿里。

诺维瑞昂劝阻过,但影歌说我们虽然信仰莎尔,但这不妨碍偷她的神殿,这样的战利品最有价值。

一如往常,诺维瑞昂听从了姐姐的决定。那是他们第一次失手,于是,他们在阴影位面呆不下去了。花光所有积蓄,才买到一处位面裂隙的情报,在失落祭司团抓到他们之前,逃往物质界的幽暗地域。

物质位面的生活更加凶险复杂,有无数的敌人和猎物。诺维瑞昂觉醒了灵能,他本以为这会对生活状态有所改变,但影歌只是兴奋地告诉他,实力增强了,可以去偷盗窃更危险的所在了。他听完之后,觉得很失望,却也不明白自己在期望什么。

某次和深龙的冲突吃亏之后,影歌选择了进阶雕皮之龙。看着因为剧痛浑身颤抖,咬牙咬到出血的姐姐,他不解地问,仅仅为了偷深龙的那一点矿产,值得吗?

影歌理所当然地回答,为了生存,一切都值得。

诺维瑞昂没说话,但一个疑问在他脑海里产生了:这是他所想要的生存之道吗?

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,他逐渐厌烦了。

当影歌大谈她的百年盗窃大计时,诺维瑞昂难以抑制冲动,第一次反驳了姐姐,问他们为什么不能像是其他龙族一样,占据一个区域或者城邦,让其他种族奉养自己。

影歌表情冷冷地,非常可怕。他带着诺维瑞昂来到地表,指着矮人雄伟的秘银厅说,那是他们父亲曾经占据的地方。谈起生父,影歌一脸鄙夷,认为那只是个不求上进的废物,而且选错了道路。影龙不是红龙,像是强盗一样霸占而来的财产,终究会失去,只有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拿走的,才是自己的。

偷窃,这是影龙的宿命。

第十六次震动,打断回忆。蛛网彻底破碎了,蜘蛛愣愣地站着,然后跑到另一处重新织网。

诺维瑞昂知道这是白费,无论蜘蛛跑到哪,它始终都是蜘蛛,逃不掉结网捕食的宿命,一辈子如行尸走肉地活着。

除非……蜘蛛碰到一只另类的蟑螂,嗯,蟑螂这个比喻很适合贡恩,因为什么情况下,贡恩能活下去。

第一次听说贡恩这个人的时候,诺维瑞昂刚在影歌的命令下,把网织进秘银厅,以索兰登·心眼的身份活动。

当时选择接近贡恩,只是想找个跳板,因母族卑微,被赶去民间做匠人的三皇子最好接近,影龙目标是比较有权势的皇长女和四皇子。

但他因这个皮厚心黑的蟑螂停下了脚步。在谁都以为毫无资本的失势皇子将一辈子打铁为生时,贡恩改制了一批军备,巧舌如簧说动军需官,倒卖给银月联邦,赚了一大笔,然后把这笔钱全都送给一个没人在意的老修士,让修士在自己的贫困家乡盖起一座摩拉丁神殿。

一贫如洗的贡恩再次起步,凭着三寸舌头,空口白话拿下一座油坊。一年半后,三分之一的武器商在用他的金属保养油。察觉到异动的其他皇子们,用了一些手段摧毁了油坊。夜里,贡恩站在熊熊燃烧的油坊前沉思,第二天火熄之后,他走进去从灰烬里捡拾废物。所有工人都跑了,当初那个老修士却来了,默默地帮他收拾废墟。

他从铁匠变成商人,再从商人变成士兵——最底层的士兵。没多久在征讨北方霜血兽人的战场上崭露头角,就在大家以为一颗将星冉冉升起的时候,他被军队除名了。原因是他用所有军功保下了一对双胞胎孤儿,双胞胎被兽人当做奴隶养大的,按照矮人习俗,应该处死。

贡恩带着孤儿回到秘银厅,一转身成了孤儿院院长,救助战争遗孤。

就这样,贡恩总是在别人以为他此生仅此而已的时候,转换身份,一次一次崛起,一次一次跌落。但他身边也渐渐汇聚起一些人。比如当初的老修士,就是后来的石拳,还有那对染上兽人恶习的双胞胎,几年后被发现是珍贵的雷鸣双子血脉,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。

诺维瑞昂是抱着满腹的疑惑接近贡恩的,一次酒会上,他们有了一次单独相谈的机会。

诺维瑞昂递给贡恩一杯麦酒:“我不明白,你曾经很多次握住机会,财富,名誉,地位,都有过,只要安稳一点,就能舒服地过一辈子。皇室出于体面,也不会把失势的皇家血脉往死里逼。为什么你就不肯停止折腾呢?”

贡恩咕嘟咕嘟灌下半杯,打出一个响亮的嗝。“因为我讨厌成为别人嘴里的“就这样了”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我的活法啊!别人以为我是铁匠的时候,我就当商人,别人再以为我这辈子就是个商人的时候,我就去当兵。当别人说‘贡恩这辈子就这样了,这是他的命’,那我就一定要换个活法,给所有人看!”

贡恩露出一口白亮亮的牙,眼睛里全是光芒,“老子的活法,轮不到谁来判定!我就是要做自己的选择!”

金矮人站起来,指着身后宴会厅里醉的七扭八歪的一群人,说:“这些人里,很多人愿意追随我,不是因为我在危难时候施舍了多少钱,而是因为我给了他们‘选择’!石拳可以让家乡的孩子在新神殿里参拜,瓦尔不必被药剂师父母强迫继承小店,还有双胞胎和其他人。”

“很多人的生活不是因为‘没有选择’,只是因为在选择的时候,没人托他们一把!”

贡恩指着远处的夜色,“你看看我们这个国家,贵族用高利贷压榨平民,矿工一辈子走不出矿洞,老东西们抱着先祖的律法石刻,不肯更改一个字!于是,矿工的孩子只能是矿工,药剂师的孩子还是药剂师!这就成了狗屁的命运!我呸!”

“所以我一次又一次破产,把改变命运的机会交给其他人,看着他们走在自己想要的路上,老子就是开心!浑身都爽!”

他又指着目瞪口呆的诺维瑞昂说:“而你,索兰登·心眼,你和他们都不一样。你是个心中没有选择的人,和只迷茫的小岩羊似的,不知道该往那块石头上蹦,窝囊!”

“我知道你接近我,是想趁机攀上我哥哥姐姐的线,跑去当狗腿子。可那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吗?”

“不如听听我的下一个选择吧。”贡恩站在阳台上,张开双臂,仿佛要释放胸中的雄狮,“在王宫的最深处,有一张秘银做的椅子,我的兄弟姐们抢着想坐上去,好让自己无聊且腐朽的人生变得更腐朽一些。我以前对这张椅子不感兴趣,而现在,此时此刻,我决定要登上秘银王座!”

“当我成为这个国度嗓门最大的那一个,我就要让所有人,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!”

当时,诺维瑞昂的观念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冲击,眼前这个五尺高的矮子,如同山脉一样伟岸。

他终于知道了自己一直渴求的东西,选择。

又一次的震动,蜘蛛从蛛网上掉落,眼看就要摔死,被无形的灵能托住,轻柔送到地面。

影骸的胸肺肌腱已经彻底完蛋,他的每一次呼吸,都是灵能强行把空气压入肺部。托住蜘蛛的灵能消耗虽然微小,但也意味着他能呼吸的时间又少了几秒。

沉重的脚步声传来,铁靴和地面发出粗糙的摩擦,左脚轻,右脚重。

诺维瑞昂把蜘蛛送到一旁,对来者发出心灵之语。

“你来了。”

贡恩右手持锤,血液顺着锤柄蔓延。他咬着一个灰矮人风格的磁盘,磁针指向影骸。金矮人把磁盘吐掉,面无表情说。

“你在等我?”

“嗯,当然,我了解你,你说过要把所有兄弟都带回家,就肯定会去做的。”影龙的语调很平静,甚至有点欣慰。

贡恩质问:“你真的是我所知的兄弟吗,你还记得他们吗?”

“当然。”影龙说,“石拳是所有人的老大哥,无论出了什么事,总是默默地帮大家收拾烂摊子;瓦尔一天不讲荤笑话就浑身难受,变着法地想把我逗乐;雷鸣双子改不掉兽人的恶习,张嘴就是刻薄的脏话,但每次做出新的符文武器,都拿来给我把玩;罗恩背着最重的盾牌和铠甲,从来不抱怨,还经常帮我分担行李,你把尘世壁垒秘密托付给他,我完全理解。”

贡恩怒吼:“别说的你和他们有多亲密似的!是你杀了他们!”

影骸的语调没有变化,“嗯,是我。双胞胎哥哥是第一个,在灾厄堡里,他朝着魔像射击的时候,我用灵能迷惑了他的感官,让他被雷电劈死;队伍走散后我先找到石拳,武僧的直觉都很危险,我总觉得他对双胞胎哥哥的死起疑了,所以先处理掉,一剑刺进后心。”

“接着是瓦尔,他对自己的治疗术太自信,我把洞穴蜘蛛放到他脖领里,他根本来不及祈祷,本来他不用死的,但是那条绿龙说要用唾液中和毒性,而瓦尔发现了是我的对他下手,所以……”

贡恩几乎咬碎牙齿,“他们把你当兄弟!”

“……还没说完,后来蚁后派蚂蚁送来了双胞胎弟弟的符文鞭,想要和你交涉,我用灵能伪装成你,杀死了蚂蚁,把符文鞭扔下深渊。你说的没错,他们确实对我很好,不过这不妨碍我杀他们,他们活着会阻碍我姐姐。如果你是来看我忏悔的,实在对不起,我没有所谓的‘负罪感’。这大概就是世人认为影龙一族天生邪恶的原因吧。”

“除此之外,我还杀了两个矮人,你的大姐和四弟,就在我们出发进入地层的前一天,用龙的爪和牙,估计现在秘银厅里已经闹翻了。”影骸艰难扭过头,露出一个坏笑,“等你回去,就少了两个最重要的竞争者。”

贡恩瞪大眼睛,“你……到底是为什么!”

影骸沉默了一会,才说:“我尊敬你,贡恩,和尊敬我姐姐一样。你是唯一一个告诉我,我的人生可以自己抉择的人。那一天酒会后的对话,每一个字都烙在我脑子里。所以,当时我做出了自己的抉择:我要帮你登上王位,看着你把这条路走到底。”

矮人皇子震惊了。

影骸说:“这不光是为了你,还有我自己。我要向这个世界证明,无论是索兰登·心眼亦或诺维瑞昂·影骸,我都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。我心甘情愿追随你的背影,扫清政敌,聚集势力,取得传奇武器,那些日子,是我过的最充实、最有意义的时光。”

“有时候,我会很遗憾自己不是个矮人。为此,我抛弃黑夜女士的信仰,改信了矮人之父摩拉丁。牧师们说,摩拉丁的信徒,灵魂将会进入他的锻炉中锤炼锻造,我要是变成矮人,那该多好。”

贡恩嘴唇嗫嚅,眼神痛苦纠结,“但你……并没有坚持自己的选择。”

影骸自嘲笑说,“不,我只是……太贪心了,两种人生我都想守住。姐姐养育了我,没有她,我很难活到今天,她的指令我不想违背。在我原本的计划中,你会丢掉山之心和大地回音,但是带着弗米蚁族的后卵回去,运气好的话,还能带走一颗绿龙的头。”

“虽然依然会被降罪,但对你来说不过是又一次的跌落,等你再起之时,前路已经没有竞争对手了。”

“计划……唉,不过现在也来得及。”影骸看着贡恩,认真地说,“把我的头带回去,你就为皇长女和四皇子完成了复仇,长老会说不出什么的。请不要把我放在矮人的历史展厅,我去逛过,清冷又无聊,而且我父亲的头骨也在那,我讨厌他。”

诺维瑞昂露出希翼的笑,“把我的头摆在秘银大厅里吧,这样的话,我能亲眼看着你加冕。”

贡恩挪动脚步,腿上仿佛灌了铅,沉重无比,一点一点往影骸靠近。

“来吧,不用犹豫。只有你的选择获得成功,才能证明我的人生不是个笑话!”

影骸大吼:“贡恩,你一定要登上秘银王座啊!”

贡恩举起战锤,泪流满面。

“我带你回家,兄弟。”

(第二卷獠牙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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